将近一半美国人把票投给了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但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亲眼见到一个特朗普的支持者。身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园这个自由主义泡泡里,恶名昭彰的特朗普拥趸对我来说无异于都市传说:一个赤面虬髯穿着大背心的白人男性,怀里抱着许多枪支,时不时会成为互联网迷因。当有一个人说,许多墨西哥来的非法移民是犯罪分子和强奸犯,还提出也许可以对穆斯林实行登记制度(尽管他此后一直否认说过),这样的人还会得到选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他的理念违背了权利法案,也就是美国宪法中确保政府无法剥夺个人权利的那部分。我觉得正派人不应该投特朗普,而在美国人当中,正派人是占多数的。我的朋友在PredictIt.com之类的网站上下注赌希拉里获胜,最多的压了1000美元,原本想着可以至少可以翻一倍。就连我认识的那寥寥几位共和党人,据我所知都投了希拉里。 因此,在距离选举还有三周的时候遇见第一个特朗普支持者时,我是毫无准备的,而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一开始她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是一架飞翔在蓝天上的飞机,上面有面旗帜写着“CA Chinese Americans for Trump”(加州的华裔北美川普助选团)。我放大了照片,确保自己没有看错那一行小字。就在之前一天,我刚看了一段视频,是去年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场大会上,哈佛大学的一个韩裔美国学生问了特朗普一个外交政策问题,特朗普粗暴地反问他是不是韩国来的,仿佛是要暗示这个学生之所以会质问他,只能是因为他不够“美国”。我谷歌了“Chinese Americans for Trump”这个组织,由此了解到一个由王湉(David Tian Wang)发起的运动,作为绿卡持有者,王本人是不能投票的,但他的这场运动对一些可能对华裔美国人造成负面影响的改革政策进行了抵制。他们强烈反对平权法案,因为这可能导致未得到充分代表的少数族裔在大学等机构中获益,牺牲了成绩优秀的大群体(比如华裔和韩裔)的权益;他们甚至反对让跨性别人士可以自行选择的无性别卫生间。 这事儿我得打电话,结果就是我和妈妈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但是你看了视频了吗,他说自己性侵女人是没问题的,因为他是名人?”我怀着惊愕的心情问道。 “当然了,他是会说这样那样的话,”她答道,“但他没做过什么坏事。” “你能举出一件事情是他干得好的吗?”我问。 她说不上来。“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喜欢奥巴马和民主党,”她答道。 我挂了电话。这一切让我一下子缓不过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向家族同辈求助,因为他们认识我妈,不会过分草率地对她下结论。“说了你们都不信,”我在Facebook群聊里说。“我妈要投特朗普。” 我本以为大家会难以置信,并纷纷表达同情。然而我得到的是一阵冷淡的回应。“不奇怪,”他们说,“我妈也喜欢特朗普。” “怎么会这样?”我问道。 没人回答我。 我跟自己说,这只是一场噩梦。不用担心。再过几个礼拜,我会在选举夜和几个朋友见面喝一杯,希拉里会赢,我的家人从此再也不会提起特朗普,一切恢复正常。 只不过,结果并非如此。 在那场激烈的电话争执的最后,我妈提醒我,这是个自由国家,她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投票,不用在乎我的观点。我不知道我的妈妈还有三姑六婆最后有没有去投票。这是另一个问题,一些华裔美国人(比如我爸)不认为行使投票权有什么大不了。希拉里以压倒性优势赢下加州,所以我猜最终他们的票没有构成什么影响。问题在于,那些想法没有消失,支持特朗普的人仍在这个国家传播着它们。 特朗普获胜后,我一直等着妈妈打电话来,向我炫耀特朗普的胜利。次日我的母校有许多学生走上街头,发起了一场抗议特朗普获胜的大规模游行,我在猜她对此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那么做。我的妈妈不是那种把一场选举看得比家人还重的人。 然而不少美国人那么做了。在选举后,我立刻看到许多朋友在社交媒体上抱怨投票给特朗普的家人,甚至有的表示要和他们断绝关系。在我的消息推送里满是“人渣”和“不是亲的”之类的话。这其中也有些华人,但大多数不是。在我家,我们是不会谈论这个的。我选择不提这件事,我妈也不提。因为抛开政治观点不谈,我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巨大牺牲,就为了让我能过上现在的生活。我知道她是个有同理心的、无私的人。她对特朗普的支持还不至于让我忘记这些。 但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尝试弄清楚她为什么要支持他。 近几个月,我妈所在的大科技公司砍掉了她的医疗津贴。以前她看医生是免费的,现在要花钱了,她把这一变故归咎于奥巴马任内“糟糕”的经济状况。与此同时,她也对奥巴马医保(Obamacare)十分不满,认为自己作为纳税人在补贴它,同时由于自己的收入相对较高,医疗保险并没有便宜下来。“这不公平,”她跟我说。“我是靠年轻时的努力换来今天的。可那些在大学里整天玩的人,现在医保的钱比我少,这是用我的收入在填补。美国应该是一个你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地方,大学辍学生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懒反而得到好处。” 她还在看popyard.org之类的八卦网站上的文章,以及在中国的微信上流传的热帖,这些文章声称奥巴马是美国历史上最差的总统,导致贫困、债务对GDP比率和失业率上升,这些数字都已经被分析人士一一驳斥。也许她学会了把自己近来的财务困境和奥巴马政府联系起来,因为把自己的问题推到总统头上,而不是承认自己的问题,总是要容易一些。 “看,伊万卡·特朗普(Ivanka Trump)的女儿中文说得很溜。让我想起你了!”她转给我一段特朗普的外孙女唱儿歌的视频,我小时候也唱过那首歌。“这说明特朗普家重视中国。” 民调显示,倾向于共和党、投票给特朗普的华裔人数较以往更多了,而不同背景的华人对此有着不一样的动机。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华裔移民感觉到自己有必要保护自己的族类。我的妈妈和其他移民一样,为了来到这个国家,他们牺牲了很多非移民习以为常的东西:家庭、朋友、通用的语言,最重要的是,一种归属感。美国华人家庭中经常能听到的一种观点是,我们的父母做出了这么多牺牲,就是为了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过来我们就需要有一个风光的未来,作为对他们的报答——那就意味着要有高收入、体面的工作,要成家,生几个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那么严厉,为了让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机遇的国度,他们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为了保护我们的机会,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 因此,那些挺过来的人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些无从控制的东西的威胁,比如一些人认为,由于所谓的“竹子天花板”的存在,亚裔在美国的许多企业和其他机构中的发展要比白人困难,这也是许多华裔父母(比如我父亲)最终选择回中国工作或经商,成为“海归”的重要原因;还有平权法案,许多情况下这种政策实际上减少了美国出生的华裔孩子的大学名额。 我想还有一个因素是,在中国,政治正确、种族多元和平等等概念并非是作为儿童教育的一部分来强调的。中国大陆的少数民族人士在身份证上标有自己的民族身份。一些在美国可能导致你被炒鱿鱼的话,在这里说了往往没什么问题。中国的种族多样性远不及美国,因此华裔移民对其他种族也往往没那么开明。 今年发生的一系列争议性警察射杀事件在全美许多城市引发骚乱和抗议,我妈妈因此要我晚上七点以后不要出门——她的原话是,“黑人和白人打起来了怎么办?”我住在奥克兰,一个向来以黑人居多的城市。我记得在搬到这里没多久,她来看我,我们在街上走着,每次见到有黑人经过,她都会把我拉到路边停着的车后面躲起来。“你怎么能住在这么个地方呢?”她问我。“太危险了。”老实说,她的行为让我觉得很丢脸。“他跟我一样是个学生,”有一次我解释说。“他是在图书馆学习完了,要回家吃饭去。他不会开枪打你的。” 这一切跟特朗普有什么关系呢?他利用了美国许多勤奋劳作的社会群体(不仅限于怀有不满情绪的工薪阶层和郊区白人)中存在的愤怒与改革意愿,他们觉得自己向政府缴纳了太多,却没得到自己应得的。他承诺暂停奥巴马的一个项目——在今年接收一万名叙利亚难民,并将数百万非法移民驱逐出境,也就是常被说成最不配得到平权法案或全民医保关照的那些人。他的竞选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主流自由派媒体迫害的反英雄人物——一个承诺推翻现状的局外人。他不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一种让华人心有戚戚的品质——但同时也勾起了一些令人不安的童年回忆,我的父母会说一些种族主义的话,而我的反应是“你们不能这么说”;他们会反驳,“我就是说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在许多想要“保住”子女机会的美国华人看来,特朗普指出来一条生路。为了支持他,他们宁愿无视他那充斥着偏狭和性别歧视的斑斑劣迹,因为在中国文化里,血缘是第一位的。讽刺的是,我在此后那几天跟妈妈完全不提选举的事,恰恰是因为这层亲缘关系。 我们之间的分歧不等于就这样消失了。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妈妈,表示自己对读医学院的决定有些没底,不知道因此付出巨大的牺牲是否值得。她欢快地告诉我,不要太难为自己了,她说特朗普的政府要招聘4000名新雇员,意思是这是个极好的工作机会,她认为我该考虑一下。她听上去那么开心,我认为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支持特朗普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侮辱,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和穆斯林、未登记移民同在一个社区里生活着。 我只能尽快挂断电话,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差一点开始了一段艺术家生涯。我有好几个朋友是作家和马戏团演员。记得奥巴马医保施行那天,我正在舞蹈学校,看着两位舞蹈老师做了登记,那是他们从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有医保。由于我妈妈在大公司工作,根据奥巴马医保的规定,在26岁之前我可以处在她的医保保障之下,不过我曾经设想在自己即将步入30岁的时候成为一名作家,没有医保。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我爸爸会跟我说,我对平权法案的正面看法是幼稚的。毕竟不是我在支付那些昂贵的私立高中学费,或大量的家庭教师课时和课外活动。“你不珍惜我们的付出,”他会说,并断定我是想把自己的大学名额让给一个拉丁裔或黑人学生,尽管那并非我的意思。 个人而言,我体会不到那种保护华裔同类的强烈意愿,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更大社群的一份子。我妈说在她的公司里,印度裔老板会偏袒印度裔员工,贬低华裔员工,华裔老板是反过来,这两个群体基本上就是敌人。但是我从小受的教育是拥抱和超越这样的分歧。 和我身边的许多年轻美国人一样,我希望成为一个开明的、有同理心的个体,除了个人的挣扎,还要能认识到他人的斗争。我不希望自己被禁锢在党同伐异的观念里。然而,尽管能理解那些投票给特朗普的华裔美国人,我还是不能原谅他们。 林嘉燕(Jessica May Lin)2016年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比较文学专业,目前在念学士后医学专业预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