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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墙... [打印本页]

作者: ?希望选择我べ.    时间: 2016-11-1 02:20 PM
标题: [短篇]墙...
她所生活的城市,叫做西安。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都,明代留下的厚重的城墙,以绝对严整的姿态坐落在城的四周。她就住在紧靠着南城墙内侧的一条小巷里。铁锈红色的漆刷双扇木门,某些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左边的一扇,永远是锁上的,一把铁质的插销插进水泥地里,锁已生锈。推开右边的那扇门,推出一条狭窄的逢,走过小而黑的门道,会来到一片小小的、中央有棵老槐树的空地,围绕空地而建的三间平房,就是她的家。由于那棵老槐树的存在,阳光很少会直接地、灿烂地射进这三间屋子。


  她没有妈妈——至少在她的记忆里没有。爸爸说,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生了一种治不好的病,死了。除了这句话,她不知道关于妈妈的任何一点信息,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见过。或许是因为对母爱没有太多的感知,她并不十分想念或者说渴望那种有母亲的生活,但有时候,她会长时间地对着镜子,在自己的脸上凭着想象找寻母亲留下的痕迹,想象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什幺样的女人用她的爱情和身体将自己带到了人间。


  那个男人,她的父亲,爱她,爱到不可理喻。他把自己对两个女人的爱——因为失去了其中之一——都给了她一个,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柔情,也露出了自己全部的霸道和占有的欲望。他沉默,却又不安,他的眼睛就如同他们的屋子,很难有阳光射进,眼神中流露出自我压抑的灰色。他像一座火山,平静地掩埋着随时都有可能的爆发。


  他们都是孤独的。


  小时候,她也曾有过要好的伙伴。他们在家门前的小巷里不知疲倦地疯跑,做各种想象得到的游戏,开心地笑。可当他们跑厌了这巷子,想要看看城墙外面有什幺好玩的东西时,爸爸却说,你只能在巷子里玩,不许跑出城去,听见了吗?他抓住她小小的、稚嫩的肩膀,用无限怜爱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语气却无比生硬,不容辩驳。于是,当伙伴们成群结队地穿过那高大的拱形城门跑向外面时,她向爸爸要了一只雪白的小猫。


  有了这只小猫,她似乎没再找过其他的朋友­­——不,不是似乎,确切地说,从有一天她的猫在夜里从没关紧的门的缝隙中跑出去后,她就没有朋友了。她渐渐地习惯了孤独,以及孤独所带来的恐惧感。有时候,父女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她的父亲会忽然问:你害怕吗?害怕。她说。这时那个男人会靠近她坐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尽力地抱紧,一言不发。开始她感到很安全,后来她感到这种拥抱让她窒息。


  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的地图上那矩形的城墙时的感觉,一样。


  于是她说,我不怕了。可他并没有放松的意思。


  有一天,她听说城墙的东北角上有一段是断开的,那里正好是火车站的所在。她没有去过火车站,却从此对那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四月来了,槐树开出了清香的白色花串。放学后的黄昏,她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想到那个缺口,那个能够通向许多地方的火车站,想到人们从这里来,从这里走,走远了,走向一个个不为她所知的遥远空间。她多幺希望跟着那些人一起,拿一张红色的车票,乘上火车,去海边,去草原,去江南,去漠北……总之,离开这城市,离开这堵墙。


  爸爸说,别发呆了,进屋吃饭。


  高三时,她变得越发孤僻,喜欢沉思。但她的父亲并不在意这些,他只要她乖乖地上学去,乖乖地回来,呆在他的身边让他怜爱——更何况,她对待学习又是那样的认真自觉,成绩永远遥遥领先。父亲对一切都十分满意,他满意他的女儿,因为他爱她,爱她身上的每一个优点和缺点,爱到了此种程度,使得他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她会离开他太远,无论以何种形式离开。他不敢想象,有一天,她将不再属于他——他更不能容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又一个四月来了。当同学们都在为高考担心的时候,她仍然长时间地坐在院子里,想自己想的事情。然而她的父亲开始变得不安起来,当他得知她的老师鼓励她努力考取北京一所十分着名的大学。某天晚上她在饭桌上装作不经意地提及此事,他立刻重重地放下了碗筷:“这怎幺行?你一个人,怎幺能去那幺远的地方?你是我的女儿,你不能离开我——你看,这个家,就只有咱们两个……”他把一个意思变换着各种句式说下去,并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像往常一样,用无限怜爱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语气却无比生硬,不容辩驳。


  他不知道,他的方式如今对她只剩下了副作用。她看似在听他说话,实际上却在想着关于去北京的火车的事,想着自己背着背包,从那段缺口走出这堵墙。她也爱自己的父亲,出自本能地爱,正因如此,她厌恶爱情——爱情代表着占有与被占有,她想。她厌恶这些。


  学校打来电话叫她去领通知书时,她正坐在槐树下,看一本古典小说。她兴高采烈地扔下书去了学校,拿到手的信封上,却印着本市一所大学的名字。眼泪流了下来,她无声地哭了好久,这是父亲的所为,她知道,是他背着她改了志愿。


  这一天她很晚才回家。她坐在护城河边环城公园里的石凳上,直到太阳落下去,直到星星升起来,直到夜风变冷,直到出来乘凉的人们都各自回去了。她独自一人走在狭窄的小巷里,昏黄的路灯下,影子随着步伐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和形状。抬起头,远远地就看见父亲正等在巷子的另一端。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准备要走。


  “站住!”他快步地跑上前去,将她的肩膀扳过来,迫使她面对着他,“我知道你委屈。可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幺爱你,你是我的——我不能让你走。”


  “我妈,她不是病死的吧?”沉默了好久,她忽然问。


  那个男人呆住了。“……你胡说什幺?”


  “她肯定是因为受不了你所以自己走了!”她仰起头抬高了声音,用一种质问的、愤怒的眼神逼视着他,“要不然咱们家怎幺连她的遗像都没有?”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挨父亲的打。她哭了起来,他也是。开始是流泪,继而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再后来是大声地哭,整个身体在哭声中颤抖——最终她躲进了他的怀里,两个无比孤独的人,哭泣着在寂寥的夜里相互取暖。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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